2011年9月18日 星期日

他者的面容就是聖像


近十年,香港人比以往更體會生命被攪動的感覺。例如,金融市場在沒有可預計情況下的極大變化已超出我們可以適應的能量。被攪動的感覺不好受,因為我們不能按習慣了的生活秩序去生活,反而可能需要對已有的生活作出很重大的調較。然而,被攪動又不必然全然負面,因為它可能將一顆像在死水的心輸入氧氣,為一個不斷重複的生活帶來生機。你們對那份被攪動的感覺並不陌生。尤其當某些嚴重災難發生時,已約好的飯局要取消、已安排的假期要銷假,甚至已計劃的活動要重新安排。當焦點集中如何面對因被攪動而需要調整的生活時,我們也要問:甚麼能攪動了我?或我會被甚麼攪動?我們絕非不吃人間煙火的世外高人,所以,我們會被股市的升降攪動而導致失眠,食慾不振,但甚麼攪動我們心靈的事才值得我們留意。我會說,能攪動我們的心靈是人的面容。

林志玲的面容不會攪動我的心靈,林某高官的沒有面色的面容也不會。真正攪動我的心靈是那些住在老人院的公公婆婆的面容。有些公公婆娑因他們的病情(老人痴呆症),面容上已很久沒有笑容和滿足;又可能因沒有得到較人性的照顧,他們的面容向我說出,他們被遺棄了,每日只無奈地等待死亡的來臨。我又聯想起在醫院的情境。有些病患者已閉上眼睛,對周邊世界已沒有反應,而他們家人的面容充滿傷痛和絕望。他們不同的面容使我們感動了。除了在醫院和老人院外,我聯想起那些在極度貧窮生活下的人。除了小孩子已漲起的肚子和瘦骨嶙峋的身子外,他們沒有神氣和表情的面容與當下有關奶粉電視廣告的小孩子有很大的對比。這些面容只是眾多攪動我心靈的面容的一少部份。我被他們面容攪動,因為我在他們的面容上找回我的人性。所謂人性,就是生命被呼喚和對他者有不可抗拒的責任。這跟強調以理性和自主對人的理解並不一樣。理性與自主只有從生命被呼喚下去理解才是真的理性與自主。這也解釋為何很多救援和發展組織都會選擇將接受救援者的面容成為宣傳照,因為面對這些面容下,我們被攪動了。有批評者認為這做法是對接受救援者的侮辱,因為這將他進一步受害化。但若理解他者的面容是對人性救贖的話,這些照片就成為聖像(icon),我們只會以尊敬和敬虔的心去看他的面容。可惜的是,我們社會錯誤地理解人的面容,以致我們看不見以聖像出現的他者面容。

我們社會將他者的面容變成為他者的面色。有別於他者的面容,他者的面色沒有向我們的人性發出呼喚,反而只有命令,甚至威嚇。所以,他者的面色要使人恐懼,甚至作出自我審查,活不出真我。這與他者的面容剛剛相反。例如,在辦公室,我們可能要看上司的面色,以致要講的話不講了;在救援和發展的地區,我們可能要看當地官員的面色,以致要做的服務被拖延了。當面色擋住面容,我們可能變得世故。因此,只有在他者的面容下,我們才拾回勇氣,面對自己生命的呼喚,甚至要揭穿面色的虛偽。

我們社會傾向以美容來認識人的面容。這可以從當下越來越多有關美容和護膚廣告反映出來。我們被宣傳甚麼才是美麗的面容(例如,白色、防黑班等)。又當面容已變成為可以賺取金錢的工具時,我們越來越專美容,而刻意將某種面容成為模仿的參照。這裡所謂他者的面容已是被社會界定為成功的面容,他已不在存在奧秘與呼喚,因為最深底是消費。另一方面,在一種情感式工作主導下(emotional labour of work),我們已被訓練出受被控制凡面容多於真實的面容。

第三,我們社會傾向掩藏他者的面容,因為他者的面容攪動我們和令人不安。掩藏的意思就是的「Out of sight, out of mind」。例如,有居民反對在其附近興建精神病患者的中途宿舍、有居民反對在其附近建設愛滋病中心、有社會將其殘障孩子扔下在孤兒院。透過驅逐和監禁,我們社會將他者面容掩藏,只活在自己被塑造的面容中。

他者的面容就是聖像,不但因為人是上主的形象,更因為在他者的面容照耀下,我們認識自己的黑暗,也看見生命的光。這使我想起一個人的經歷。

掃羅不斷用威嚇兇悍的口氣向主的門徒說話。他去見大祭司,要求發信給大馬士革的各會堂,若是找著信奉這道的人,無論男女,都准他捆綁帶到耶路撒冷。掃羅在途中,將到大馬士革的時候,忽然有一道光從天上下來,四面照射著他,他就仆倒在地,聽見有聲音對他說:「掃羅!掃羅!你為甚麼迫害我?」他說:「主啊!你是誰?」主說:「我就是你所迫害的耶穌。起來!進城去,你應該做的事,必有人告訴你。」同行的人站在那裏,說不出話來,因為他們聽見聲音,卻看不見人。掃羅從地上起來,睜開眼睛,竟不能看見甚麼。(使徒行傳九1-8)

掃羅就是新約聖經的保羅。這故事是有關他歸依耶穌基督的經驗。他曾是一個迫害基督徒的人,但在這宗教經驗後,他成為基督徒,為耶穌基督辯護,反而被迫害。按這故事,掃羅只看到一道光和聽見聲音,而他因被這道光照射著,導致他失明。對於這道光,我有一些考慮。第一,因猶太人傳統相信人不可能見上主,因為上主是完全聖潔(他者)。所以,猶太人傳統以光來描述上主的臨在。第二,這道光是一個物理概念還是一種象徵言語?這兩者並不對立,但若這也是一種象徵言語的話,我們就要進一步問這象徵要指向甚麼?第三,按新約聖經理解,耶穌基督就是上主的光(林後四6)。若在道成肉身之前,上主的光沒有以甚麼形象出現,但道成肉身和耶穌基督復活升天後,上主的光就以耶穌基督的樣貌出現。基於以上考慮,我會認為掃羅看見的那道光,就是耶穌基督的面容。掃羅仆倒,不是因為這光太耀眼,以致他看不見路而不小心仆倒,反而因被耶穌基督的面容嚇呆了而仆倒。耶穌基督的面容真的如此驚嚇嗎?第一個可能,就是一個死了的人竟然沒有死,所以,掃羅被嚇呆了。第二個可能,就是被一個流著血的面容嚇呆了,因為有聲音說,「掃羅!掃羅!你為甚麼迫害我?」我會選擇掃羅被一個已扭曲的他者面容嚇呆了,因為一個榮耀的面容很難配合「掃羅!掃羅!你為甚麼迫害我?」。對於一個常迫害基督徒的人來說,他應該不會被扭曲的他者面容嚇倒,因為他已習慣了。然而,他的習慣,只因他從沒有真正看見他者的面容,他只看見律法。就像有些人殺一頭豬時,他們只看見是它的肉,而看不見它的面容。在大馬士革路上,上主製造一個神聖空間,讓掃羅可以走出他的限制,真實地與扭曲的耶穌面容相遇,被這面容光照,以致他看見自己的黑暗,並回應真正的呼喚(不是迫害)。從掃羅往後的人生,我們發現他完全改變了,投身傳福音,並願意為此受迫害。

掃羅的經驗對我們在前線服務工作的人有甚麼意義?我會說貧窮人和受難者的面容也如耶穌的面容一樣(馬太福音廿五),帶我們進入神聖空間,與他者相遇,被他們光照,從中我們以回應呼召來認識自己。強調他者的面容沒有將他們浪漫化,反而他們扭曲的面容所表達的痛苦和無奈是真實的,饑餓與唏噓是真實的。他者的面容所呈現生命的脆弱不但使我們心痛,更使我們陷入無助感與無力感中。坦白說,我們被他們的面容嚇呆了,因為生命竟然可以如此悲痛,災難竟然可以如此殘酷,人生可以如此的不公平。他們的面容向我們發出呼喚,但這呼喚不僅是求救,更燃起我們對生命的認識攪動我們的心靈,以致我們選擇追隨生命的呼喚,與他者彼此緊扣。我相信當中同工的經歷更能具體地說出我的描述。

平安從來不是從沒有被攪動而來,反而問我們的心靈被甚麼攪動或甚麼能攪動我們的心靈。股票、孩子入學或人際關係等都會攪動我們。於我來說,真正攪動心靈的是貧窮人與受難者的面容。他們的面容就是聖像。在他們面容中,我們面對生命的召喚,也從他們的面容中,我們經驗受苦上主的同在。我們對生命召喚的回應不一定可以改變對方的遭遇,但我們不容他者的面容變為他者的面色,他者的美容,或被掩藏.當看見從一副扭曲的面容到可以微笑的面容,從一副無望的面容到可以露出希望的面容時,這就是社會、他者和我們最大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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